对于中国的纺织业，2005年的春天太过短暂。枝头的嫩芽刚刚萌生出绿意，突如其来的阵阵寒流，却让人们在莺飞草长、杂花生树的时节，感受到阵阵寒意。
今年的1月1日，实行了40年之久的全球纺织品配额制度宣告结束。挣脱了多年的束缚，中国纺织业所释放出的巨大能量，令全球市场为之震动。 然而5个月之后，一场蓄谋已久的“倒春寒”悄然袭来，在春潮荡漾的中国纺织业上空，投下了一团浓重的阴影。
5月13日，美国商务部宣布，对中国出口的棉制裤子、棉织衬衫和内衣裤三类产品重新实行配额限制，这些产品进入美国的数量今年最多只能增长7．5％；5天以后（5月18日），美国商务部再次宣布，将对原产中国的化纤制针织衬衫、化纤制裤子、棉及化纤制梭织男衬衫和精梳棉纱采取纺织品特别限制措施。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美国财政部长斯诺就汇率市场发展问题向美国国会提交了半年度报告，称“如果中国固守人民币盯住美元的汇率机制，则美国可能采取报复措施”。此前，美国参议院甚至通过了一项“舒默·格雷厄姆修正案”，即如果中国不同意让人民币升值，就对所有中国出口至美国的商品一律加征27．5％的关税。
就在美国人对中国纺织业连下重手之际，欧盟舞动着“贸易保护”的大棒尾随而至。5月27日，欧盟要求就中国的亚麻单纱和Ｔ恤的出口问题，在ＷＴＯ内进行正式磋商。业内人士普遍认为，此举意味着短时间内，欧盟就会对这两类产品的进口开始设限。
刚刚走出配额制度围困的中国纺织企业，发现自己又来到了一个名为“特保”的陷阱边缘。正如商务部新闻发言人崇泉近日所言：纺织品一体化刚刚实现4个月，美方就依据短期的不准确的数据和主观臆测接连对中国纺织品设限，是开了极坏的先例。近日南非、俄罗斯、巴西、阿根廷等国家也纷纷宣布，将对中国出口的纺织品采取限制措施。
配额制度终止后，放开手脚的中国纺织业在短时间里出口表现出高增长的态势，似乎应在情理之中，对此中国政府显然有所预见。为了减缓“后配额时代”中国纺织品的出口对全球市场带来的冲击，2005年1月1日，中国宣布对148项纺织品加征出口关税。5月20日，中国又宣布对这148项中的78项纺织品再次大幅提高出口关税税率。
中国政府两次主动对纺织品加征出口关税，并没有换来美国与欧盟的充分理解，对中国多个纺织品类别设限的举措接踵而至，以至于中国政府不得不采用了罕见的强硬态度，在5月30日针锋相对地宣布取消10天前作出的对78项纺织品加征关税的决定。中国与欧美之间的纺织品贸易争端趋向白热化。
关乎1900万人的利益
纺织业对于中国具有特殊的意义。在本轮贸易摩擦磋商过程中，身处风口浪尖的中国商务部部长薄熙来在不同场合多次表示：“中国政府高度重视纺织品问题，因为它是在众多的领域里面中国很少有的一个有竞争力的领域，而且它涉及数千万人的就业。”
在过去的15到20年中，无论是产值还是出口的总量，中国的纺织业长期以来高居榜首。在那个辉煌的年代里，中国出口产品每挣回3美元，就有1美元来自纺织行业。今天的中国对外贸易，机电产品已经占据了龙头地位，但居于第二的纺织业仍具有惊人的产业规模，纺织品出口的多少直接影响到中国的国际收支平衡。以2004年为例，当年中国纺织品为中国创造了782．5亿美元的顺差，而中国全年的贸易顺差则仅为250亿美元。与此同时，中国的纺织品对海外依存度高达30％，一旦纺织品出口受挫，中国的工业发展和就业形势都会受到严重威胁。
中央电视台曾经报道，中国的纺织业以及与纺织相关行业的从业人员，从棉农到销售终端，估计有超过1亿的就业者。而据中国纺织工业协会统计，2004年国内纺织业现有直接就业者1900万人，出口企业3．5万家，其中就业者约630万人，每出口1．5万美元，创造1个就业岗位。根据商务部公布的数据，此次美国对中国3类纺织品设限会导致12．6亿美元损失，据此测算，这将导致将近10万纺织工人失去工作。
中国与欧美在纺织品贸易上出现的争端，给市场带来了更多的不确定性，也使国内企业变得更加举棋不定。预期的交易和订单，在迟疑和彷徨中易手他人，欧美针对中国纺织品的贸易保护政策，给国内企业带来的伤害已经开始显现。
一位在大卖场专门负责国内服装采购的人士告诉记者，今年年初，由于纺织品配额制度被取消，公司相当数量的订单下在国内。但从4月初开始，总部下达指令，新订单不要下到国内。原先下在国内的，如果没有开始生产，就逐渐转移到孟加拉、菲律宾和一些非洲国家，以规避可能出现的风险。
“中国的纺织品在国际低端市场并不具有不可替代的竞争力。孟加拉、菲律宾、印尼、柬埔寨、印度以及非洲的肯尼亚、萨尔瓦多等国家都有各自的优势。一旦中国在与欧美的贸易争端中受挫，上述国家同样有能力吸纳市场所需的订单。”这位人士说。
业内人士强调，国内很多能接大单的工厂都是合资企业。对它们来说，出口一时受阻，可能还可以接受，一旦前景短时间内无法确定，无疑就会导致外资的流失。事实上，一些具有实力和市场前瞻力的国内企业，已经开始着手将工厂“撤”向越南、柬埔寨等周边劳动力成本更低、政策更优惠、暂时又没有出口限制的国家。
资金的流失，失业人数的增加，中国纺织品行业出现的贸易争端，不仅使行业自身遭受重创，它的破坏力很可能影响到国内整体的经济运行。
6月5日薄熙来在与美国商务部长古铁雷斯会谈时表示，美国限制中国纺织品得不偿失。薄熙来指出，美国一些舆论把中国纺织品视为威胁，这是不客观的。中国物美价廉的纺织品降低了诸多美国消费者的家庭开销；而且在纺织品贸易中，中国企业所获取的利润是很有限的，更多的好处被美国的进口商、零售商所分享。由于美国自身产业结构的关系，即使中国纺织品全部退出美国市场，美国也会选择从其他国家进口替代产品，无助于美国自身的就业问题。
“没有人会成为贸易战中的赢家。”古铁雷斯也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
一种伪善的标志
此番欧盟和美国采用对中国纺织品设限的办法来约束中国的出口，它们依据的条款是“242条款”，即《中国加入ＷＴＯ工作组报告书》中的“纺织品特别保障条款”。5月30日在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薄熙来表示：“我们认为欧美援引242条款对中国的纺织品设限是缺乏根据的，是不正确的。”“242条款”是一个专门针对中国、带有歧视性的条款。当时在入世谈判过程中，中国政府从大局和长远考虑，作为让步条件接受了这一条款。
“我并不认为当初的让步是自讨苦吃。”前任ＷＴＯ谈判代表、中国ＷＴＯ研究会副会长吴家煌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表示，在他看来，欧盟和美国采用这一条款进行纺织品贸易保护的行为是很不恰当的。
吴家煌说，欧美发达国家对它们纺织产业从上世纪60年代就开始进行保护，乌拉圭回合谈判又为它们争取到了10年的保护时间，但是在这10年里，对于纺织这样的夕阳产业，它们几乎什么也没做。而在入世谈判中对我们的一些产业的保护年限，却只有5到10年。
在乌拉圭回合谈判之后的10年中，发达国家把发展中国家最有出口潜力、最紧俏的配额都保留到了最后一刻。美国保留了90％，欧盟保留了70％，以至于到2005年1月1日体制转换的时候，给外界的印象就是中国纺织品出口的激增。事实上在这个漫长的保护期中，发达国家并没有尽到自己应尽的责任。
日前在世界贸易组织总干事选举第二轮磋商中，来自法国的前欧盟贸易专员拉米和来自乌拉圭的前驻世贸大使佩雷斯·卡斯蒂略在接受英国金融时报采访时，也分别就欧美对中国纺织品的举动进行了抨击和警告。
拉米和卡斯蒂略指出，世贸组织已给西方国家10年的时间，让其为全球性废除纺织品配额限制做好准备，它们在面对新的危机时，就不应再对纺织品进口的大幅度增长进行抱怨。目前，法国正带头呼吁欧盟对中国的纺织品进口进行限制。
拉米质问说：“为什么一些政治家现在还不肯承认这个现实呢？我看只有两种解释：一是这些领导人的目光太短浅，二是他们已对这些事实极为清楚，却故意大惊小怪，坦率地说这是一种伪善的标志。”其实人们早已注意到，在纺织品贸易摩擦问题上，欧美等发达国家一直在实行贸易的双重标准。业内人士指出，这些发达国家在本国具有竞争能力的产业上，极力倡导全球的自由贸易，主张其他国家敞开贸易的大门。但是，当发展中国家有了竞争实力，欧美等国的产业优势受到挑战的时候，它们就立即设限，关上自由贸易的大门。这种做法有悖于自由贸易的原则，有损于世贸规则的严肃性。
众所周知，中国经过了长达15年的谈判才加入世贸组织，取消纺织品出口配额，是以我国其他方面的市场开放为条件获得的应有回报。这是一个权利和义务平衡的结果。纺织品贸易自由化是中国企业理当享受的一体化成果。
对中国的需求不会停止
几乎每一次的贸易争端，背后都隐含着复杂的政治因素。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副研究员韦伟说，如果理性分析这次中美纺织品贸易争端，不难发现它的政治背景与以往有所不同。从表面上它更多的是美国国内党派之间的斗争，实际上是各自操纵的利益集团之间的利益之争，是利益驱动下的一种行为，而不是像过去有的阶段在有意妖魔化中国。
“另外一个因素，中国在纺织品贸易中强劲增长势头，也挤压了亚洲其他国家的贸易空间，美国要通过这种方式寻求一种平衡。”韦伟说。
也有人认为，正在筹建中的美洲自由贸易区，是美国选中纺织品作为突破口的又一个因素。涵盖整个美洲的自贸区谈判将在2005年结束。为了配合这一谈判，美国纺织品行业已经将大量的生产能力转移到加勒比海周边地区。抑制中国对美的纺织品出口不仅有利于在这些地区投资的美国企业，同时也可以促成美洲自由贸易区谈判的早日结束。
欧盟范围内对中国纺织品的“特保”的呼声，既有来自产业界的，更有来自欧盟成员国政府的。其中法国、意大利、西班牙和波兰等10多个纺织品生产国，以保护本国相关产业为由，强烈要求对中国纺织品发起“特保”调查。其中，法国的态度最为强硬，包括法国总统希拉克在内的高层人士都出面公开呼吁对中国纺织品采取措施。
“如果注意观察就能发现，欧盟在近期对中国产品的反倾销诉讼已有所收敛。对中国纺织品出口设限，也是迫于目前它自身面临的危机。”吴家煌说，法国等一些欧盟成员国认为，欧盟没有尽到对本地市场进行保护的责任。近期欧盟宪法在法国和荷兰未能通过，使欧盟更为迫切地要表现出要保护区域内民众利益的姿态，结果使得保护主义在欧洲抬头。
“这一点是我们未曾料想到的。”吴家煌说，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欧盟对中国的贸易限制有可能会加剧。
相对于世界上的其他国家，中国正承受着更大的贸易保护的压力。从1995年到2004年，全球15．5％的反倾销案都针对中国。而在这期间，中国的出口增加了4．9倍，全球的市场份额从2．5％增长到6．7％。无论设置怎样的贸易壁垒，中国仍然实现了出口的高增长，摩根斯坦利经济学家谢国忠认为，这表明过去的那些保护措施并没有有效地阻止中国出口的增长。
“成功的关键在于它的规模。”谢国忠说，几乎在所有的领域，中国制造业的规模都要大于其他的国家。因此它的结构费用要比其他同样低工资的新兴经济体要更低。同时中国的制造业比其他新兴经济体在运作上更有效率。“在我看来，只要全球贸易不停止，对中国的需求也就无法停止。”似乎在印证谢国忠的判断，一个由上海国际时尚联合会和美国ＣＭＥ集团联合主办的2005欧美买家中国采购之旅活动，在目前中美纺织品贸易纷争之际，开始了他们在长三角地区的行程。来自欧美的几位纺织品买家表示，眼前的贸易摩擦确实让他们在本次采购中“出手”谨慎，但商人不会因为“特保”而放弃未来中国的纺织服装市场。
纺织品采购行业对中国的浓厚兴趣表明，旨在抑制中国纺织品行业影响力的各种措施所产生的效果很有限。只要全球市场仍希望获得低成本的纺织品，它们还是不可避免地要回到中国。
一些买家希望，尽管有这些限制性措施，他们仍有可能在急需出口来扩大业务的中国厂家那里享受到低成本的产品，这些企业在服装贸易全面开放的前景激励下已投入大量资金扩大产能。
然而，纺织品贸易争端阴霾未散，近日又有消息传来，今年6月欧盟将会对原产于中国的鞋业产品出口采取行动，业内人士预计欧盟可能会采取比较简单易行的“特保措施”，而不是反倾销。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波兰、法国等鞋类协会也支持欧盟对中国鞋类产品“设限”。
5月30日，法国《欧洲时报》援引法新社巴黎的消息说，欧盟反倾销委员会5月初建议，支持把向中国自行车征收的反倾销税从目前的30．6％增加到45％。他希望欧盟理事会在今后3周内批准反倾销委员会提出的这项建议，以便从7月份开始征收新的反倾销税。中欧之间的贸易摩擦呈现走强的迹象。
相比1995年的281亿美元，2005年中国的贸易额将达到1．5万亿美元。巨大的规模和快速的增长，将会在中国与其他国家之间产生更多的贸易摩擦。如何应对这样的挑战，同时又要保护好工人的利益，是中国政府必须认真对待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