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大棚里蔬菜收获的时节,冻坏的尖椒、茄子已失去重心支撑,垂在打蔫的枝桠上。棚上的白色薄膜,在寒风中颤动。
这是2012年初冬,在山东省蔬菜之乡寿光市纪台镇周家子村公路两边,并排几十个这样的蔬菜大棚。“菜价不行,往年天冷了在棚四周放上火盆就没事,今年没人愿意伺候,冻了就这样扔了,等大雪节气时再和其他的一起拔掉。”村民老周告诉财新记者。
不仅山东,在四川、安徽、河北、甘肃等农业大省,2012年蔬菜、水果价格低于成本,农产品“滞销”的消息屡见报端。上海、北京等大城市也出现农民种植的柑橘、酥梨销售不出去的报道。
“蔬菜交易价从8月中旬最高点下降,到10月中旬最低,跌幅达52%。”11月24日,寿光农产品物流园价格指数监测中心工作人员国明茜对财新记者说。寿光作为“买全国、卖全国”的蔬菜物流中心,其价格监测无疑是全国风向标。继上一轮鸡蛋、猪肉、蔬菜等农产品价格飙涨之后,新一轮滞销再现,且波及范围和品种都远超往年。微博销售、政府工作人员带头卖菜、农超(超市)对接等官民各界纷纷出招解决滞销难题,但社会更期待政府建立长效机制。
据财新记者了解,2013年中央一号文件核心内容将侧重提高农民组织化程度,打破现有小农模式的困境。不过能否打破农产品滞销的怪圈,仍属未知数。
滞销再现
“这么好的柿子,才5毛钱一斤?”在曹庄村收购市场,看到一桶40斤的西红柿只能卖20块钱,农户曹志明满是期待的脸抽搐了一下,瞬间变成失望。
根据寿光市政府有关部门统计,去年每斤价格在2-6元之间的尖椒,今年秋季只有0.2-0.3元;去年均价每斤1.5元的黄瓜,今年只有0.8元;红富士苹果去年每斤2.2元,今年却只有1.6元。
“今年烂掉的可不少。”一位负责销售的企业负责人告诉财新记者,滞销蔬菜主要是白菜、萝卜、辣椒、大葱等经济价值低、产量高的大田菜;滞销多发生在泰安、莱西、德州等新发展的种植点,尚未形成固定销售网,收购商不来,蔬菜只能烂在地里。而寿光蔬菜发展较早,大部分是大棚菜,主要品种技术含量高,有西红柿、五彩椒、黄瓜、茄子等。“寿光是蔬菜物流中心,农民只要愿意卖,肯定卖得出去,只是价格低。”
寿光当地仍以一家一户的小规模种植为主。在乡镇范围内,各村种植的农产品非常相似。每到蔬菜、水果上市季节,南北客商都会到各村落收菜,一些代理收菜点应运而生。每天凌晨2、3点起,菜农们就到市场卖菜。
处于产业链末端的农户选择性最差,滞销损失也最大。“种大棚就像赌博,本投入进去了,收多少不知道,不管价格多低也得卖,总不能烂在家里”,一位农户说。
当地政府一位从事农村工作的人员乐观地认为,每年7—9月份是寿光蔬菜淡季,10月份价格开始上涨,春节前后是最高峰,今年价格低时属于交易淡季,总体看寿光农民收入不会受太大影响,但其他地区种大田菜的农民恐怕损失巨大。农民们却不这么想。目前价格远未达到他们的心理预期。菜农老尚告诉财新记者,自己种了二十几年黄瓜,据其经验,每年集中上市时菜价都便宜,最初每斤卖4-5毛钱,持续10天左右,价格就涨上来;但今年最初上市仅1-2毛钱,持续时间长,将近一个月才涨上来,价格最高也不过1.5元左右,而黄瓜每斤起码要卖1元钱才刚能保本。
循环怪圈
“供大于求导致价格下滑。”国明茜说,农产品价格每年都有周期性波动。据财新记者了解,2010年第二三季度,土豆、大蒜、绿豆轮番涨价,大土豆价钱与鸡蛋接近,大蒜价格贵过猪肉,其他品种的蔬菜也大幅提价,“蒜你狠”“豆你玩”“姜你军”成为网络流行语。但到2011年,由于价格上涨导致农户扩种,大蒜转身成为“蒜你贱”,土豆也在内蒙古、陕西等地大量滞销。到12月份价格又一路上涨,持续到今年春节后。到今年第二季蔬菜上市时,价格又开始下降,除大白菜价格一直下降外,其他蔬菜都是周期性涨跌互现。
在官方看来,这种供大于求更多是结构性、区域性和阶段性的不平衡。据新华社报道,商务部方面认为,今年全国蔬菜总体供求平衡,目前各主要大型城市外埠果蔬调运比例高,运输距离长、环节多,生产和流通组织化程度较低,小生产与大市场的矛盾比较突出,也造成个别品种阶段性价格较大波动。
中国社科院研究员苑鹏认为,近年来农产品滞销反复出现,根源在于传统的一家一户小农户分散种植,对市场信息把握不准,缺少产销供需信息。而政府仅有价格监测信息,且较为滞后。“小农户种植都是什么价格高就种什么。”上述寿光政府负责农村工作人员介绍,去年12月份价格上涨刺激了农民的种菜积极性,加之各地政府都在鼓励发展蔬菜基地,全国蔬菜在今年7-9月份集中上市,必然压低价格。他也认为小农户跟风种植仍是今年农产品价格下降的主要原因,菜价高低周期性循环。
据寿光农产品物流园价格指数监测中心调查,菜价下跌幅度大与今年各地蔬菜种植面积扩大有关。仅寿光当地山药种植面积已由前两年的1万亩增到3万亩,尖椒、萝卜、冬瓜的种植面积也有所增加;据媒体报道,胶州、德州等地的大白菜、芹菜等因菜农跟风种植造成滞销;海南椒类种植面积预计在60万亩左右,而去年多在50万亩左右。
合作组织“散乱小”
加强生产和流通的组织化成为各界的共识。在农业部经管司副司长赵铁桥看来,合作社是把农户组织起来的有效方式。由此可准确把握信息,根据市场需求组织社员开展生产,减少农产品滞销风险;合作社与超市直接对接,可以缩短流通链条、避免生产盲目性,改变滞销难题。
事实上,改革开放后,农业生产重回以家庭承包经营为基础的小农户耕作体系,为应对市场风险,农村自发涌现大批各种形式的专业协会、专业合作社和股份合作社。长时间内,自发的农民合作组织都无法可依。2007年中国出台《农民专业合作社法》《农民专业合作社登记条例》。据此,农民合作组织可以作为经济实体在工商部门登记注册。
截至2011年6月底,全国在工商行政管理部门登记的农民专业合作社已达44.6万户,合作社实有成员3570万户,占全国农户总数的14.3%。据了解,目前合作社可分为四种类型,一是农村能人大户牵头领办,二是基层党组织、村委会牵头办,三是其他农业技术推广部门牵头,四是一些农业龙头企业牵头的公司+农户形式的合作组织。前一种被认为是理想的方向,后三种则因其官方或企业的身份定位而备受质疑。但无论是哪种形式,“散乱小”仍是普遍现状。
苑鹏认为,现有专业合作社规模太小,难以形成合力,对接市场的能力、组织化、专业化都会受影响。尤其是农产品可替代性强,这影响农民的谈判能力,她强调,现阶段合作社对市场尚未形成实质性影响。
菜农老尚告诉财新记者,“每个村都差不多有一个合作社,但没啥作用,主要是给提供些便宜肥料,还要统一交1万块钱会费,算下来跟自己买差不多,很多合作社就是收菜点,挂个牌子,不办事”。在寿光市东部稻田镇承包了数十亩地的蒋德云,2008年成立了绿能瓜果菜专业合作社,他并不讳言地说,很多合作社是为了享受免税政策。
财新记者在采访时则发现,实际操作中,不少合作社自身的运营也不顺畅,影响力因而不足。很多农民认为合作社“有名无实”,合作社与社员更类似“买卖关系”,社员很难享有平等权,对收益权的划分也不甚公平。
企业参与的合作社一般规模较大,但企业领办合作社能否让社员公平分配,理论界颇为担心。寿光市稻田镇燎原果菜专业合作社是寿光发展最好的合作社之一,注册资金142万元,属于企业领办合作社典型,合作社理事长李春香也是田苑果菜生产有限公司总经理。2007年合作社允许注册前,李春香以公司+农户方式,发动农民种植无公害蔬菜,公司向农户收购后再销往超市,按产量给农户返利。河北大学经济学院副教授杨雅如长期研究农民专业合作社。她指出,按照国际通行原则,合作社应是“所有者所有”“所有者控制”和“所有者受益”,即由农民组成,农民民主管理,有明确利益分配准则。但目前较好的合作社大部分是企业主导的,合作社事实上由企业把持,实际上是公司+农户的翻版,公司和农户仅是买卖关系。
农协能否上路
引导农民、合作社参与竞争,组建更大规模的专业合作社联合社,成为一些学者倡导规避单一合作社发展“散乱小”的现实路径。不过,现行法律只允许专业合作社登记,联合社登记注册没有法律规定,法律地位不明确,在很多地方工商部门不予登记。对此,农业部曾公开表态称,农民可以探索,有关部门争取解决合作社联合组织注册登记问题。
据财新记者了解,中央决策层正在研究农村组织化的发展方向,计划明确合作社联合社的法律地位。
在寿光,目前已成立九家联合社。侯镇崔家村鑫盟果蔬专业合作社联合社是其中之一,该联合社的理事长崔金德告诉财新记者,单个合作社量少、品种单一,无法跟超市长期合作;超市又不愿意短期合作,不仅麻烦,而且风险大,超市需要的是有大量货源并随时供货的供应商,多个专业合作社联合,丰富了产品类型和货源,有了与超市合作的基础和话语权;且跨地区联合,相当于增加了销售网络和物流中端。
在中国社科院学者、农禾之家理事孙炳耀认为,联合社打破基层专业合作社的单一性,有利于经济领域的全功能覆盖,但不可能有很强的凝聚力,这是由其经济组织的定位决定的。他说,中国农村基层组织包括农民专业合作社和村民自治组织,前者主要是经济功能,按照农户对某种产品的共同需求自愿组建;后者是政治功能,二者按照法律设定的框架发展,都不可能做到全功能覆盖,社会原有的公共服务和公共设施都被大大弱化,这也是基层农民专业合作社很难发展壮大的根本原因。
此外,合作社发展信贷业务仍受政策限制,目前全国仅49家合作社有牌照从事信贷。虽然中央明确发展信用合作社,但相关规定始终没有出台。实际上,合作社的发展壮大离不开金融的支持。
寿光市农经局副局长张梅志则认为,合作社的支持政策过少,税收减免力度不够,“合作社是农民联合,属于弱势群体的联合,但现在国家的优惠政策还不如龙头企业的多”。
针对上述问题,也有专家认为成立综合农协或为一条更为现实的路径。多年来,中国社科院社会学研究员杨团倡导的“农民经济合作组织之家”,一直呼吁中国农业向日韩及中国台湾地区学习建立综合农协。农协是一个综合了经济、社会、文化等诸多功能的农民职业团体,属于法律特别授权的公法人社团,兼具农村经济、社区建设、文化生活,相比联合社、合作社的经济功能,“基层农民除了对生产的需求外,也有对生活的需求,综合农协可以用经营的盈余推广技术、文化和社会服务,增加社员凝聚力。”杨团在今年赴台湾考察后说。
不过,据财新记者了解,农民专业合作社之所以设定为经济组织,也因决策层担心有社会功能的群体组织,影响社会稳定。在台湾地区,综合农协属于将经济、社会功能统合起来的农民自治组织,与政府之间形成指导、监督关系。在中国大陆,能否冲破此层阻力,成为综合性农协发展的瓶颈。